雅典海上帝国的基石：叹为观止的古希腊航海产业链

  港口外不远处的海面上传来了有节奏的声音，那是船桨拍打水面的声响。与之相伴的，是清脆的笛声，还有水手长坚定而急促的口令。随着距离慢慢的接近，涂抹着黑漆的船体在黑夜中日益凸显出来，船头一对醒目的大眼睛在夜色中十分醒目；船首和船尾优雅地弯起一对弧线，看起来轻盈而典雅。水面下若隐若现的，是战舰的青铜撞击角。

  舰长索福克勒斯，也是雅典城颇有诗名的悲剧诗人，回忆起之前的战斗和任务，依旧心有余悸，也为安全回国松了一口气。眼看着比雷埃夫斯港的灯火日益接近，他也开始梳理作为舰长的述职报告，整理起关于雅典海军的各种知识......

  在地米斯托克利的奠基下，在萨拉米斯海战中，雅典海军进入了它的全盛时代，在之后近半个世纪里，雅典海军成为了东地中海海域首屈一指的海上力量。

  在没战争困扰的年代里，雅典舰队主要是在春季启航，在经过了8个月的航行季节之后，等到多风雨的冬季降临，雅典舰队就要休航，迎接北风之神波瑞阿斯带来的狂风暴雪，等到来年春天再下海；如果在平时水手们发现了风暴的征兆，也需要提前将船只靠岸，以便躲过风暴，再继续航行。

  雅典舰队的主要航道有爱琴海和黑海的运输线，越过伯罗奔尼撒半岛和南意大利的运输线，还有经过克里特岛，与埃及，北非的运输线。

  赫勒斯庞海峡，南意大利，塞浦路斯，还有北非的埃及，基本上就是雅典舰队的最大作战范围。公元前460-454年对埃及叛乱者的冒险支持，最后导致上万人有去无回，这无疑给如日中天的雅典敲了一记警钟：雅典帝国并非无远弗届。

  虽然当时跨地中海的贸易已经蓬勃的展开了，但是雅典商船需要运载的，首先是以粮食为代表的农作物，谷物,而这一些地方都是谷物的高产区，所以雅典一定要通过维持和这里的交通，保证粮食安全。一般来说，由于三层桨战舰的底层桨已经靠近吃水线，加上船只的顶层甲板缺乏护栏和保护的方法，所以舰船必须靠近海岸线和海岛航行，才能应对潜在的风暴和船难。

  当然，在酒色的海水中，小岛，山脉等地标，也是水手们判断地理位置的重要参考系，这些岛屿对希腊人来说，就像地中海中的跳板，让他们可以自如的穿梭在各个海岛之间。

  在地中海澄澈的蓝天之下，太阳、月亮、启明星，昏星都是古代水手们判断方向的得力助手。

  古希腊人从小接触的史诗奥德赛，就有关于航海家是如何通过天象判断方向的描述，而成年后的职业领航员们，则更是需要具备类似的技能，以保证船只的正确方向。此外，爱琴海沿岸上百个浅滩和隐蔽取水点，也是雅典舰队在关键时刻需要加以利用的资源，保证战舰的续航。

  由于雅典公民以出任公职、为国服务为荣，所以在雅典鼎盛时代，雅典最富裕的第一和第二等公民都需要义务为公出钱，维护一艘战舰。

  各种开支包括购买船帆和缆绳，维持水手的训练，替换破败的船只木板等等，一艘三层桨战舰一年的开销可以高达2700多德拉克玛，所以舰长们非富即贵，大都是城市精英。虽然开销巨大，但是由于担任舰长意味着荣耀，所以很多雅典名人，比如克蒙，伯利克里，修昔底德等人都曾担任过海军将领或者舰长，包括索福克勒斯自己，都是出身于雅典的名门望族，否则他就没有机会接受贵族教育，文武兼修。

  在舰船的驱动力上，船只的风帆像两只轻盈的翅膀，被风鼓满时煞是好看，但是船只的主要动力来自于甲板下的划桨手。每艘三列桨战舰上第二层和最底层都有54名桨手，最顶层有62名桨手，每艘船就是靠这些甲板下的第四等公民们驱动的。这些桨手们归舵手长指挥，合着笛手的节拍有节奏地摇桨。这些水手大都出身于雅典的第四等公民，也是所谓的海军群氓。这些无地贫民往往会被各自的部落，或者出资维护战舰的富人组织起来训练划桨，所以在雅典的敌人看来，这些人就是与海洋厮混在一起的人。

  桨手们需要在狭小的甲板下空间里，要忍受其他人的汗臭，乃至同伴的排泄物，假如没有钱买坐垫，还会被坚硬的坐凳磨出水泡儿，乃至得痔疮。上岸之后，他们要立即去找医生医治；在战斗中，战舰的两侧划桨是没有保护的，这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战舰的桨手们需要忍受爱琴海的海风，日照，以及敌人的投射武器。

  一旦敌舰采用撞击战术，那么这些桨手也是最先遭殃的人。 虽然在陆地上这些人是城市里的贫困公民，底层群氓，但却也是默默无闻的他们托起了雅典的海上帝国。

  而在甲板上，就是船长、大副、领航员，还有战舰的战斗人员了。船长通常是在船尾处发号施令，作战时，船长的命令往往需要由水手长传递给水手。皮肤黝黑的领航员，必须要时刻瞭望海面的岛礁与船只，并随时感知海风的变化。一旦意识到大风将至，那么就要及时建议船长将船靠岸，躲避可能的船难。

  为避免甲板上的人数太多，导致船只重心不稳，所以雅典人只会在船只上安排10名20-30岁的雅典重步兵，和4名出身克里特或者斯基泰的弓箭手。一旦自己的战舰成功的撞击了敌舰，这些人就要对敌舰实行登陆作战，直到占领敌船，俘获敌方桨手为止。在公元前5世纪中叶，雅典舰船模仿波斯和腓尼基人，配置了方便登陆敌船的装备。在没有战斗的状态下，战斗人员主要是坐在顶层甲板上休息，为了抵御烈日暴晒，他们会在船上搭起亚麻布做的小船棚；为了防止造成船体摇晃，他们还不能随便移动。海上航行中的乐趣，则大多数来源于荤段子，背诵诗文，或者看看不时出现的海豚，鹦鹉螺，金枪鱼，或者高速掠过船只的海鸥，不时地回忆起希腊神话里关于航海和特洛伊远征的片段，在这种时刻，他们感觉自己和迈锡尼时代的祖先们，有某种跨越时空的连接。

  此外，仆人还需要在航行的间隙，向辛苦工作的水手们和水兵发放干面包，玉葱头，橄榄等食物充饥，以保持体力的充沛。

  在造舰逻辑和战斗哲学上，当时地中海战舰的战术无非是登舰肉搏，或者撞击战术。

  相比于另一个航海能手腓尼基人，埃及人和希腊人的重装战舰则拥有更完整的带保护甲板，所以从地米斯托克利的时代开始，雅典海军的战术逻辑是：通过减少乘员保证战船的机动性，方便在海战中施展撞击战术。由于当时希腊城邦在人力资源上不占优势，而且爱琴海地区的海况比东地中海更为复杂，载员更多的大船更容易在这样的水域中出事。因此，雅典海军的舰船大多数都是轻便灵活型的。

  具体战术上，在单舰对抗中，雅典海军的常见战术是与敌舰呈T形相撞，在敌舰侧舷撞开一个窟窿，或者是与敌舰交错而行时，己方的桨手迅速收桨，用撞角撞断对方的船桨；或者是在两船交错而行，但有一定的距离时，船只突然转向，撞击敌船侧舷。

  如果对方的舰队多于己方，那么己方的舰队就需要将撞角对外围成圆圈，组成刺猬阵，然后伺机从阵中杀出迎敌。一旦撞断了对方的船桨，或者给对方船体造成了结构性破坏，基本上就给对方的战船判了死刑；如果己方的舰船多于敌人，那么在发现敌方舰队后，希腊舰队就由单纵阵转为单横阵，作为准备迎敌的阵型。

  而相比之下，同时代的中国原始水师，除了直接夺取敌舰和投射之外，基本上没有很好的方法对敌船的船体结构可以进行破坏。

  雅典海军在鼎盛时代，拥有300-370艘三列桨战船，还有少数50桨战船。在任务分工上，雅典要日常维持20艘战舰，维护阿提卡海岸到比雷埃弗斯港的通道，10艘船要巡游爱琴海上的各个城邦，收集各国的贡品，还有一些船只需要承担特定的宗教任务，前往特定的圣地，比如阿波罗和阿尔特弥斯的出生地提洛岛，给诸神献祭。

  此外，如果雅典海域出现了非盟友的船只，这些船也在雅典海军的打击范围内；如果雅典臣属国发生了反对民主政体的政变，或者遇到了斯巴达系盟友城邦的入侵，雅典海军也需要临时领命，前去支援。在必要的时刻，雅典舰队也可以封锁叛乱小国的主要港口，打击对方的粮食运输线，不战而屈人。

  比如这次任务里，雅典就凭借强大的舰队，对萨摩斯岛进行了严厉的海上封锁，给对手的国防安全和经济安全造成了严重的威胁。

  如同战马回到马厩一般，在回到母港比雷埃夫斯之后，雅典战舰也要被送入船篷中加以保养，等待下一次公民大会和500人议事会的召唤。由于整体重量较轻，所以只用140人，就可以将船只抬起来行走翻个面。由于战舰在建造时，就是按照先脊骨-后船壳-再铺板的顺序进行的，所以在检查时，工匠也会先替换腐朽的船体木片，防止蛀虫给船体造成更大的破坏。为避免木头的腐朽，用沥青刷漆也是重要的环节，否则缺乏维护的战舰很容易因为腐朽的木板而葬身鱼腹。只要保养得当，一艘典型的雅典战舰可以沿用10年之久。

  有情调的古希腊人会把战舰当做有生命的事物，经常给战舰配置各种部件与装饰:

  比如战舰会在船头安装有白色大理石上涂虹膜的眼睛，希腊人相信这样的眼睛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帮助船只在海中找到正确的航路；而船头两侧的横向梁就是船只的耳朵，从船只两侧垂下来的一对铁锚，就是船只的一对铁手；而船只的船帆就是一对翅膀，带着大眼睛的三列桨战舰常常会出现在各种陶瓶画上，栩栩如生，体现了希腊人喜欢将万物都拟人化的情调。

  在雅典的极盛时期，舰船和舰船文化深入到了雅典社会的方方面面：比如，雅典人会将城邦比喻为国家之船，将领袖比喻为掌舵人；在戏剧《蛙》，《波斯人》等著名剧目中，都一定会出现船只或者海战的布局场景；而在日常生活中，以海军战舰为主题的日用品，艺术品也是层出不穷。

  也是基于给战舰一直更新木板和部件的过程，希腊人才有了关于身份更替的发问：假设一艘船的所有部件都被逐步更替完毕了，那么这艘船还是原来的船吗？著名的提修斯之船的思想假设，在之后的两千年里经久不衰。而这些文化元素，只有可能诞生于一个开放包容，对大海友好的环境中，雅典受惠于这样的氛围，自然成为了当时东地中海的明珠,在希波战争后，到伯罗奔尼撒战争之前，这个城市在几十年时间里，以极高的名人密度和文化遗产密度，闻名后世。

  远方的卫城山上，帕特农神庙星星点点的圣火，闪烁着回家的召唤，雅典娜身披着戎装的雕像，守护着她庇佑的无数子民。随着战舰的入库，索福克勒斯的手下们也可以暂时回家，如同奥德修斯回到久违的家园一般，享受战争间隙的宝贵和平。他们正准备找熟悉的理发师清理乱蓬蓬的头发，或者拿着新领取的薪水：1德拉科马去比雷埃夫斯港的餐厅挥霍，或者穿越港口和雅典城之间的漫长长墙，直奔简陋但温暖的家园；富裕的公民也许会在家里的澡盆里，泡舒服的热水澡，像还乡的奥德修斯一样，洗去征尘和疲乏。

  这些希腊水手们就如同史诗《奥德赛》的局中人。且行且吟的索福克勒斯也开始酝酿新的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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