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6 直布罗陀猫鼠戏（下）——一位美军舰员的回忆

  作者简介：阿登的苦林，山东人，喜欢二战及冷战军事，尤其是太平洋战争、苏德战争和冷战武器装备，曾在“空军之翼”等网站发表过若干文章。

  全文共8149字，配图11幅，阅读需要18分钟， 2023年7月14日首发。

  无论对潜艇来说还是对驱逐舰来说，始终明白他们所处的水情是至关重要的。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进行一次“BT投放”活动，这里的“BT”是“水深测量仪”的缩写，这是一种用长长的钢缆从舰艇艉端甲板放入海中的装置，其在下降过程中可记录水深与水温。潜艇在正常运行期间则会连续测量水深与水温。

  我们都在寻找水深中的一个“层”，在这个“层”中，温度会在一个很小的深度范围内突然发生改变，这是所谓的“温跃层”。温跃层可以导致主动声呐或来自海面的任何其他声音（如船舶发动机发出的声音）被反射回去，而不是通过该层继续向下传播。此后，被反射的声波将被“困”在温跃层和海面之间来回反射，并有可能传播很远的距离。对一艘潜艇而言，其通常会待在温跃层之上，在那里它能听到危险的临近，然后迅速下潜到温跃层下方躲起来。不过，如果潜艇一开始就藏在温跃层下面，那我们是如何发现它的？

  行文至此，我已经穷尽了我在水下声学方面的知识，我无法回答这样的一个问题，我需要做更多的研究。在网络上的大量信息中，我发现了一份由美国声学学会发表的研究摘要，以下是该摘要最开始的一段描述：

  刚看到这篇摘要的第一句话，我就必须停下来查一查“ensonified”是啥意思。哦，原来动词ensonify的意思是“声透射”。这听起来似乎很重要，但很快，我又遇到了另外两个新术语！

  有一种事物称为“极限声线”，我们大家可以把它想象成一种类似独角兽那样的神话般的存在：当声音在海水中到达温跃层时，实际上其既可以穿过温跃层继续传播，也可以像在光滑的湖面上抛出的打水漂的石头那样被“弹开”，具体如何取决于声音入射的角度：当声音入射的角度大于极限声线时，声音会穿过温跃层并进入一个被称为“直接声传播区”的区域。记住，动词ensonify的意思是“用声音来填充”或者说“充满声音”。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潜艇肯定要想方设法地避开这个区域。

  然而，当声音入射的角度小于极限声线时，声音会从温跃层反射回海面，形成一个由温跃层和极限声线所限定的区域，称为“声影区”。对声影区内部而言，几乎任何声呐发出的声波都无法穿透声影区并进入其内部，而潜艇经常利用声影区来隐藏自己，避免被声呐发现。在上面的图片中，需要把温跃层画到大约4英尺宽才准确，而且极限声线和温跃层之间的角度实际上只有寥寥几度而已。

  理论知识自然是很重要的，但实际的测量数据更是不可或缺。我很幸运地找到了一份实际的测量报告，这份报告使用的是和我所在的船（“斯坦纳克”号驱逐舰）装备的同型号的AN/SQS-23声呐，其中包含下面这幅图片。

  图17.图片取自供AN/SQS-23声呐操作员使用的探测和跟踪性能标准指南，日期为1979年4月13日

  在测试期间，潜艇的深度为600英尺，在300英尺处有一个温跃层。我发现，单凭理论描述给人的感觉是，极限声线就像电灯的开关一样：在它的一边，没有一点东西可以穿透温跃层；而在它的另一边，声音则会大量涌入，仿佛就没有温跃层的存在一样。然而，上面的图片表明，真实的情况并非如此。

  从上图中能够准确的看出，似乎直接声传播区和声影区之间的过渡（极限声线）出现在距离水面舰艇大约3000码的地方。但是，离军舰最近的直接声传播区和声影区之间的过渡不是突然切变的，而是看起来大约有1海里宽。在直接声传播区，探测到潜艇的概率接近100%；而在声影区，探测到潜艇的概率将迅速下降到10%或更低。而在之前短短500码的空间里，探测到潜艇的概率就从30%一下子上升到了85%！倘若以20节的航速行驶的线秒内驶过这一距离。从上图中还能够准确的看出，某些潜艇在声影区偶尔也会被探测到，所以对潜艇来说，声影区并不是一个绝对安全的藏身之处。

  我想，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我们在探测到那艘潜艇的存在之前几乎就在它的正上方：当我们的极限声线节的速度从潜艇上方经过时，潜艇藏身的声影区也在随我舰的移动而“移动”，很快，这艘潜艇藏身的声影区就被直接声传播区所取代。突然间，我们的声呐探测到了一次与水下目标的强烈接触。至于那艘潜艇，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若不是因为运气不好，他们根本就不会没有运气。”

  在那艘“狐步”级潜艇的艇员们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当我们得知他们时，他们可能已处于战备状态了。我想，在我们抵达之前，他们早就明白我们在直接向他们驶来，如果他们艇上的电池是充满电的线节的速度冲刺到安全海域。不过，我相信他们根本就没有剩余的电量，所以他们躲在温跃层下面，赌一把能获得最好的结果。

  一旦被水面舰艇发现，那艘“狐步”级潜艇的艇长就必须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在艇内的空气质量变坏和电池彻底没电之前，我们还能在水下待多久？”与此同时，在海面上，我们已组织好了有关部门的舰员，我们正在为一场漫长的战斗做准备。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但那艘潜艇没有。

  我所在的驱逐舰的舰艏主动声呐是我们唯一用来跟踪那艘潜艇的工具，舰艏主动声呐在使用时有一定的局限性：在军舰的正后方，总有一处被称为“挡板”的盲区，因为那里的舰体及其湍流尾流阻挡了声呐的探测。

  在那个年代，当两艘驱逐舰用声呐探测水下目标时，当其中一艘船经过目标所在区域，然后在“挡板”中失去与目标的接触时，另一艘船需要正好驶入“挡板”区域，并能够迅速恢复与目标的接触，这一点至关重要。密切协同是至关重要的，当两艘军舰在夜间高速与对方接近时，很多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个人会使用两套甚高频语音通话网络（PRITAC和SECTAC）进行协调，其中PRITAC是主要的战术语音通话网络，而SECTAC是次要的战术语音通话网络。在两艘军舰的舰桥中，会在PRITAC上保持联系，而两艘军舰的战情中心则使用SECTAC保持联系。当然了，今天美国海军的每艘船可能都接入了某个加密的网状通信网络，并通过卫星连接到总部。

  在这场微妙的协同中，准备进入战位的那艘船被称为“兄弟”（Brother），而在“挡板”中失去与目标的接触、准备离开战位的那艘船则被称为“姐妹”（Sister）。“兄弟”是负责人。我们两艘船（“兄弟”和“姐妹”）像两个啮合的齿轮一样，分别在不同的圈子里拐着弯，一个是顺时针方向，另外一个则是逆时针方向。当进入战位的军舰（“兄弟”）经过与目标的接触点时，其战情中心会通过SECTAC网标记基准点。当基准点被报出时，代号“姐妹”的那艘军舰将根据“兄弟”的准确雷达位置更新其基准点。然后，“兄弟”和“姐妹”都将调整他们的航线，以便在下一次经过时驶过新的基准点。“兄弟”和“姐妹”之间的通话可能是这样的：

  “巨浪，这里是汤姆男孩。我是‘兄弟’，你是‘姐妹’。准备通过基准点。现在，现在，现在！……与目标的接触在‘挡板’区域丢失。你是‘兄弟’，我是‘姐妹’。”

  然后，当我们转完一圈重新恢复与目标的接触时，将重复这个循环，“巨浪”担任“兄弟”，而“汤姆男孩”担任“姐妹”。

  在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所谓“基准点”是最后已知的与水下目标接触的位置，它开始时是一个点，但跟着时间的推移和根据潜艇的最大速度推算，其将迅速扩展成一个逐步扩大的圆形不确定海域，简称为AoU。就我们这次搜寻“狐步”级潜艇的行动而言，从一艘船在其“挡板”区域失去与目标的接触到另一艘船重新恢复与目标的接触，可能至少需要30秒钟的时间。

  假设潜艇的最大水下速度为15节，那么其可在30秒内冲刺大约253码的距离，这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在下一艘船尝试着重新与目标获得接触之前，“基准点”将扩大为一个直径超过500码，或者说四分之一海里的AoU。根据1979年的测试结果，如果潜艇在我们追赶其放出的诱饵或被某处其他噪声迷惑时能跑出3海里远，其就非常有可能摆脱我们的探测。我想，水下的那艘“狐步”级潜艇恐怕有好几次都接近跑到这个距离上了。

  顺便说一句，在那个年代，美国海军还没有数据链，所有这些行动都是通过两套战术语音通信网络和每个战情中心及他们各自舰桥之间的声力电话来协调的。另外，所有的文件都是通过手写的方式记录的纸质日志，下图中的航线都是通过航位推算示踪器（DRT）标绘的。

  图21.通过航位推算示踪器标绘的此次反潜行动最后几小时美军驱逐舰的实际航线

  所谓“航位推算示踪器”是一种机电设施，其可将彩色斑点向上投影到一张薄薄的描图纸上，这张纸被牢牢地贴在航位推算示踪器机柜的玻璃顶面上。投影仪连接着一对螺杆伸缩设备，可在横坐标（x轴）和纵坐标（y轴）两个方向上运动。投影仪由陀螺罗盘和皮托管记录仪驱动，因此它随动于舰艇穿过海面的实际路径。不一样的颜色的点被分别用来示踪舰船的位置，此外也融合了来自雷达和声呐的数据。舰员可以用铅笔在描图纸上标出彩色的点，并在航线上标注细节，比如时间或发现目标等。

  在上面的图示中，所有走圆形航路的都是两艘驱逐舰，而走中间那条较直的航路的是潜艇。看看在描图纸右上方的航路有多么地密集和疯狂，因为那艘“狐步”级潜艇正慢慢的变绝望。

  试图逃脱的那艘“狐步”级潜艇可能已达到了它的耐力极限——艇内的空气可能几乎没办法呼吸了，电池的电量有可能也要即将耗尽。艇员们正在想尽一切办法甩掉头顶上那两个恼人的折磨者。他们试着增大下潜深度，发射诱饵，然后倒车退往原位置的后方，并向一个新的方向冲刺。然而，他们所尝试的这一切都只是短暂地奏效。

  第二天一早，一架洛克希德P-3“猎户座”反潜机从我们位于西班牙罗塔港的海军基地起飞，加入了我们的反潜行动。P-3是一种四发涡轮螺旋桨飞机，一旦飞抵目标海域上空，它可以关闭一到两台发动机或是使其螺旋桨处于顺桨状态，以减少燃油消耗并将滞空时间增加到17个小时。P-3型反潜巡逻机的弹舱里可携带大量攻击性武器，机上还有声呐浮标和磁异探测仪（MAD），后者看上去就像一根从机尾伸出来的长长的尾刺。当使用磁异探测仪时，飞机需要飞得很低，当探测到磁场异常时，该设备可被设置为在夜间自动投下照明弹或在白天投下烟幕弹。这对舰桥里的人员非常有帮助，因为他们能够使用最后一发照明弹或烟幕弹作为基准点，并在每一次重新通过时朝该点转向。

  图22.1985年，美国海军的一架P-3C反潜巡逻机（隶属于VP-8中队）正飞越一艘苏联海军的“维克多Ⅲ”级核潜艇。P-3C跟踪苏联潜艇的能力使其成为冷战期间美国海军宝贵的空中资产

  到1月22日晚上，潜艇上艇员们的士气肯定已经彻底低落，而且一个个都疲惫不堪、苦不堪言。我们的声呐发出的尖锐声波和驱逐舰螺旋桨非常快速地旋转的声音都可以在整艘潜艇上被很容易地听到，就像每一部以二战潜艇为主题的电影所描绘的那样。与此同时，我们已完善了我们的工作流程，并准备无限期地继续下去，或者直到那艘潜艇放弃潜航并浮出水面为止。

  剩下的就只是时间问题了。到此时为止，我们跟踪这艘潜艇已经有26个小时了。实际上，“跟踪”一词并不能概括我们所做的事情对那艘潜艇艇员心理的影响。从本质上讲，我们实际上是一直在进行连续26个小时的深水炸弹攻击，并清楚地表明，倘若是真正交战的话，那么他们在前一天晚上我们第一次从潜艇上方驶过时就已经全部阵亡了。

  最后，在1月22日晚上10点左右，我们的声呐探测到了艇体发出的砰砰音，这种声音是潜艇的耐压壳体在向海面上升时逐渐扩大而发出的。看来，苏联人放弃了。我们两艘船在其预定上浮位置两侧各1000码处占据阵位，并等待着潜艇浮出海面的那一刻。

  在那艘“狐步”级潜艇浮出水面后，天上的P-3反潜巡逻机用照度高达7000万勒克斯的探照灯照亮了它，并进行了若干次拍照。很显然，让这艘苏联潜艇蒙受耻辱的工作已经完成。

  在那个年代，小型一次性胶卷相机很流行，在黑夜里拍照时，这种相机使用一个花生米大小的小型闪光灯泡照亮背景。我们的几名舰员在甲板上排成一排，在黑暗中对着半海里外的那艘小小的黑色潜艇拍个不停，相机的闪光灯也在闪个不停。微弱的闪光灯勉强照亮了那几名舰员面前几英尺远的潜水员通报绳，这真是一幕有趣的景象！

  图24.一艘浮出水面的“狐步”级潜艇。这张照片并不是在本文描述的事件期间拍摄的，但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帮助读者了解该级潜艇浮出水面的样子，可见在指挥台围壳上，一些艇员正在呼吸他们急需的新鲜空气

  最终，我们都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趣。P-3反潜巡逻机的燃料不足，向罗塔港基地返航，我们也中断了与那艘潜艇的接触，转向直布罗陀方向。然而，半个小时后，那架P-3居然意外地折了回来，并通知我们，他们接到指示要继续与那艘潜艇保持接触，直到有新的P-3反潜巡逻机前来接替他们为止。P-3机组人员要求咱们提供回到潜艇所在海域上空的航向，可我们早就在雷达上跟丢了，我们也不知道此时此刻那艘潜艇在哪里。

  如果那艘潜艇以其最大通气管深度航速高速航行的话，那么不确定区域将扩大为一片直径约15海里的圆形海域。嗯，好吧，我想我们已向这艘潜艇摆明了我们的态度，就像四五十年代风靡美国的那首矿工歌曲《十六吨煤》里唱的那样：“如果你看到我来了，最好靠边站；许多家伙没让开，结果都玩完。”

  第二天早上，我们收到了来自第六舰队总司令和大西洋舰队反潜部队司令的祝贺，贺电中写道：

  你们的驱逐舰在过去两天里在探测、跟踪和捕获潜艇方面的出色表现，在全军上下引发了热烈的关注。“斯坦纳克”号和“林德”号尤其展现出了团队协作和专业的反潜战表现，这不仅代表了熟练的跟踪技能，而且导致了数月以来的训练和出色的领导所应有的回报。我在此真诚地祝贺你们所有的老家伙们，并衷心称赞你们“干得漂亮”。海军上将威利。

  祝贺你们在探测潜艇、压制战术和随后迫使其浮出水面的出色表现。干得漂亮，欢迎加入第六舰队。海军上将F·L·阿什沃思。

  1958年至1979年间，苏联人总共建造了75艘“狐步”级潜艇。很难说在1967年1月有多少艘该型潜艇在大海上活动，但来自苏联方面的航海日志表明，在那一年的地中海上，至少有10艘“狐步”级潜艇在活动。其中，根据“狐步”级潜艇B-840号航海日志的记录，该艇在1967年曾被迫在大西洋东北部上浮。这句话符合本文所描述的这次反潜行动，但其余的单句式日志条目却不符合。

  那么，B-840号潜艇是我们在1967年1月20日至22日追踪过的那艘“狐步”级吗？这恐怕将成为一个永远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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